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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拔1720米:寻找石头城
2017-03-15 10:38:08 来源:新西部杂志

在宝山,出外打工已经不是新鲜事,进城陪孩子读书更抽空了一个个家庭:孩子们上学那一天,就是他们自己和家人离开土地的日子。

游客可以很方便地从阿海电站坐船、快艇,在海拔1504米左右平波如镜的水面直上,轻轻地来。为迎接大批人流,千人级大型游艇正筹划购买,码头轰轰烈烈地建设,索道已列于规划中,公路伸到了村口。

张秀云有两个儿子。一天,她问小儿子,“大米饭从哪里来?”答:“从电饭锅里来。”为此,她在2014年最后种了一次稻谷,插秧和收割时都让小儿子参加,“至少可以让他知道大米饭到底从哪里来”。

石头城全景

1504米(阿海水电站水库正常蓄水位)—1720米(石头城平均海拔)—3000米(“高寒”等村寨)—4600米(人居海拔最高处)。

海拔意味着重力吸引的水位,造成了地球高程的一般次序。从下而上,水最高时,玉龙和哈巴大概还是联袂兄弟。

最后一个冰期,丽江—鹤庆(剑川)—洱源—洱海,一级级台地上堆积着冰川。渐有“丽江人”“大理人”生活在水滨。到后更新世晚期,金沙江已经贯通一脉,她和澜沧江在石鼓古湖分手,就此去了东方。

急速断裂、升高的山体经水体切割,在宝山太子关一带已近于垂直。熔岩曾在这里巨量涌出,冷却的重金属、闪亮黑沉的石头,层层叠叠,直耸云天。“金生丽水”,麽些先民曾依赖这里的资源打造了越析诏主的“铎鞘”。

这是犀牛大象之河,王朝的边界。“禹贡九州图”将其标注为“黑水”,年复一年,滚滚黑水带走了原始浅海和森林涵养的黑土。

海拔1000米-5596米,几千米落差,从亚热带河谷到寒带山地,积聚着多种文明形态。散布山间的岩穴里,原住民用鲜烈的朱红在石壁上绘制羊马狗熊,也画出了自己。

如今,江河清,只是越来越热,越来越旱。万物退却,人来了。

七个有栅门的村寨

木文川一口咬定,“宝山石头城在魏晋时代就有了。”

与他争论石头城或水渠的建设年代,如同与德钦的扎西尼玛兄弟一直辩不清塔城铁桥是谁人营造。一只老虎跳过,溅起水花又瞬息消逝,“史家”笔法一次次忽略、删减,“公家”力道更把碑石砸烂。

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继续探寻,在层累的“古史”中,找到它的痕迹,乃至科学意义上的证据。

一地即一地万物之所陈。从赋予语言到文字,再到数字代码,不同的记忆和话语体现着不同的意志。我们从“宝山州”这一名词开始,经历批评、文献与地方记忆的风波,也因此走近每一位村民,心灵就是故乡的人。

麽些族一支的七兄弟征服了大具、奉科、宝山一带,“这事发生在唐朝”[1]。江山曲折,生生灭灭,直到1253年冬,蒙古大军到来。卞头革囊渡江,七个部落归降,蒙古人把这些村寨称为察罕忽鲁罕(意为白水)。

至元十四年(1277年),以大匮七处立宝山县,十六年(1279年)升为州(《元史·地理志》)。州治在石头城,辖七个有栅门的村寨,最大一个为大匮(今大具)。其他六个村寨:罗邦(即剌宝、剌伯、拉伯)、罗寺(也称罗寺围,即拉汝)、碍场(岩可,在宝山州迤南)、卞头(今奉良、拉卡西)、当波罗(今天的东波罗)和当郎将(疑即大东)。[1]

今天的宝山村民——木文川认为:宝山州辖区包括“大具、奉科、宝山、大东、三坝、拉伯、翠玉、油米、俄亚”。

2011年出版的大具官方文献——《魅力大具》载:宝山州辖今大具、大东、鸣音、宝山、奉科、及香格里拉县三坝乡的哈巴、白地、东坝等地。[2]

宝山州的寥寥记录

《元史·地理志》称“宝山州”:“在雪山之东,丽江西来,环带三面。昔麽些蛮居之,其先自楼头(今永宁)徙居此二十余世。”

再一次出场,已是明代,明《土官底簿》“宝山州知州”一条,后未见记:“和耐,本州人,前元任本州知州。洪武十年,本州系边境,西番俱系生拗,麽些蛮如他出官劝人民认纳钱粮差。本府前故土官木得委充火头。三十二年,见任土官知府木森举保袭知州,西平侯暂令管事,后准任知州。患病,男阿日赴京朝贺。永乐四年正月,奉圣旨:‘先著他替做知州,还去照勘他父病的缘故。钦此。’”

往后,《木氏宦谱》里有只字片语,因与木氏集团之间“叛服不定”的一段关系,它见证了木老爷的武功。此外,还有《读史方舆纪要》《云南志》里几十个字的记载。

被汉语大历史遗忘的村寨和居民,直至近现代来,才渐渐有了细致的文字描述。

石城的建造

栅门什么时候变成石堆土砌的城门、城墙?没有确信的说法。

有一点可以肯定,到民国年间,石头城城门、城墙的建设达到了最高规模,也因此抵抗住了最大规模的土匪围攻。[3]

1921年5月,土匪骚扰,宝山人都逃进深山沟箐,有的渡江跑到宁蒗县境内,第二年农历春节才陆续回家。在村人和绍先的发起和倡导下,人们动工加固并新建城墙和西大门。从外地请来了石匠,全村的泥石技术工协助;向各村摊派了伙食,所有青壮年劳力背运石头、土基。

修完护城墙和东西大门后,又在西面入城口,依绝壁十米处修第二道门。门槛、门枢同用一块长条石,门顶用土基拱圈,门板用三寸厚的木料,外包三毫米厚的铁皮。大门上第二层护墙,都留有炮眼,并筑有烽火台。最西端,筑了一座三层方形炮楼,高踞于祭天坛上。

为了防御突然事变,便于转移,还在北面崖壁中段下方,设有岩洞暗道,直通城外。

到1926年年底,城墙东西三个大门和炮楼全部竣工。

包围石头城

1949年,人数最多的一拨土匪来了。他们从上奉科三红口革囊木筏渡江,一路烧杀劫掠,其中四五百匪徒翻过了太子关,包围石头城,并袭击了拉汝等地。

这年7月以后,丽江、鹤庆、剑川、中甸等县陆续宣布和平解放。12月,中甸汪学鼎调集中德维三县土司及寺院武装进攻丽江、维西、兰坪通甸解放区。金沙江河谷的巨甸、石鼓至宝山,顿成战斗第一线。

城外的住户都进了石头城。大门里面用大石封死,外面砌上了土基。男民兵守西北险要处,女民兵守东南城墙。

刚到石头城那夜,匪徒点燃了靠近岩下的两所房子,造起了声势,顺便观察石头城的地形和防备。

他们占据了城外的院落,白天并不敢行动,只在夜晚来袭。但他们领教了石头砸下来的威力,甚至被惟一的一杆枪和惟一的一门土炮伤了同伙。石头城的人在守卫战中,没有伤亡。

宝山人说法,匪徒围困了十几天,奉科人说只一天一夜。这时,边纵七支队赶来,匪徒跑了。

匪徒烧毁城外所有的房屋,也在其中烧化同伙的尸体。悲愤的宝山人出城追击,在后续的战斗中,付出了两条生命。

这以后,再没土匪,汪学鼎也老实了。1952年,汪学鼎及其从众再次向解放军四十二师投降。“百度百科”“互动百科”展现了汪学鼎的进化史:“汪学鼎,云南省中甸县东旺共新联乡人,清末当喇嘛,民国初年任民团队长、总指挥。1949年,任国民党中甸县副县长。红军长征过中甸时,曾进行抵抗,后镇压金江农民‘黄军’起义。解放初期,两次叛乱,后在党和政府争取下有所进步,曾任中甸县副县长,省人大代表、省政协委员、迪庆州副州长。”[4]

神史——宝山是这样的地方

“居万山中,玉龙凝阴,盛夏积雪,居民刀耕火种。”(《光绪丽江府志稿》)

辟开“文化”与“自然”的边界,金沙江河谷的居民更早进入定居的农耕生活,精细劳作使石头城的居民持续地利用同一块土地,养活了一代代人。

先民留下了明沟暗渠构成的水利系统和它所滋润的庭院、梯田,石头城在十年九旱的干热气候下仍是丰产之地。“稻,红、白、黑三色,分饭、糯二种,惟沿江产之。”(乾隆《丽江府志略》卷三)。

陡峭的山体上,田地并不多。宝山行政村牧牛科自然村,张秀云家四口人的田地共四亩。20世纪90年代前,稻谷、麦子、玉米、高粱、蚕豆、油菜……“种完一样种一样”。没让土地闲着,每年产出谷子十来担、玉米七八百斤。“交完木老爷的,再交国家的,剩下的才是自己的。木老爷不行了,还要交国家的。”最后,勉强养活一家。

如今,老人们很失望。不再上缴粮食、肉酒等各种税收,田地却闲置很多。“以前吃米,自己种自己碾,现在的年轻人只在超市买现成的。”

张秀云有两个儿子。一天,她问小儿子,“大米饭从哪里来?”答:“从电饭锅里来。”为此,她在2014年最后种了一次稻谷,插秧和收割时都让小儿子参加,“至少可以让他知道大米饭到底从哪里来”。

这几年,牧牛科再没人种植水稻。种的少了,鸟来盯着吃,一半收成都没有,干脆不种了。

沿着箐边的山路,一直往下,另一位石头城的“种子专家”——李瑞珍正在江边往上搬运一袋袋羊粪。除了自己的田地,她还受雇于人,照看大片宾川软籽石榴树苗。太子关来的羊粪,去年新引进的石榴,都藉由阿海水库运来。

从谷底到山脊,人类干预着这里的生态秩序,海拔1504米的江边和1720米的石头城无疑是其中变迁的热点。农耕依存于种子的驯化和耕作,而外来作物、杂交品种,已经使这里的人们形成了强烈的市场依赖,草甘膦的空瓶也曾在沟渠里被发现。[5]

和善豪(74岁)、和仙诚(89岁)和李茂源(89岁)几位老人告诉我们,这里最后一次见到豹子,是在五十多年前,它在村口咬死了一个清晨上学的小孩。

关于宝山一带的生态状况,约瑟夫·洛克也留下了20世纪40年代的记录。

为躲避可能到来的日本军人,约瑟夫·洛克组织了一个包含卫士、随从、脚夫等在内的一百多人队伍,从丽江出发,经鸣音、宝山、奉科,渡江去永宁。

途经宝山,“我们没有走下深谷的底部,而是绕着高踞于峡谷上部的北山坡走,穿过松树、栎树和梨树林,这种树林属于典型的旱地植物,正如我们在金沙江山谷其他地方所见到的植被一样。一群一群的鹦鹉在松树林中嬉戏,但其他鸟却很少;路很窄,有些地方因山崩使路被淹没,一些片状的岩石裂成小碎石片……”[1]

更早些时候,明代晋宁学士张翥一首《西僰箐》[6],道出了这一地区更长久的风貌:

“西道出邛僰,百里弥箐林。

俯行不见日,刺木鬱萧森。

付莽有夷獠,巢枝无越禽。

根盘三岭险,气接西蕃深。

银山雪夏白,金沙岚昼阴。……”

这是属于金沙黑水的神史,在曲折倒转和高耸峭拔间,沿江无数洞穴,壁上布满了一代代人的画作。

峡谷的丛林里,人们选择接近清洁水源的洞穴作为最初的安身之所,在高山守护他们的羊群。这种石头为“家”的情状,一直承袭到今天的石城。

拆解石头城

“相传,古时宝山石头城就是一处风水宝地,才俊辈出。玉龙山地区的统治者木天王生怕这里的人尖子夺了他的衣钵。有一天夜里,一颗亮星坠落,溅起满山光芒,木天王感到大事不妙,率领队伍到宝山镇守。那一天,一条大龙从空中飞腾而下,木天王怒火大发,抽出宝刀向龙挥去,将龙砍成了两截。于是龙身化作了阿刷山,龙头则变成了石头城。” [7]

在山水的维度里,大自然的力量这样拆解:阿刷山,应即“拉伯阿刷崩”,将宝山与果乐分割开,在太子关形成最险要的一座高峰。在一个久远时代遗留的巨大滑坡体上,石头城的坐落就是原始的山顶。

1996年2月3日,丽江境内发生了7级地震,石头城座下的巨石被扯出200多米长、40多厘米宽的大裂缝。城中的人十分担心这大石头要滑到江中去。但事隔不久,这条大裂缝又慢慢合拢了。[7]

上游的巨甸,就曾发生山体垮塌,壅塞江水的事件:“成化庚子,五月内,云南丽江军民府巨津州白石云山,约长四百丈,距金沙江计二里许。一日忽然山裂,中分其一半,走移与金沙江中,与两岸云山相倚,山上木石依然不动,江水壅塞逆流,没田苗,荡析民居,知府县申上司镇守太监官等,以闻诸朝,云南屡有边报,此山之兆也。”[8]

比较起来,现实的拆解是全方位的:

你不能决定自己的孩子在哪里读书,也不能决定自家的房子盖什么样。

属于集体的乡土记忆,要求每一位村民紧守自己的文化,哪怕只是保持建筑外表的古貌。

但指鹿为马的现代故事,支配着各路“话家”,用他们轻车熟路的“理论”“观念”,去诠释“乡村衰败”的现实。

在宝山,出外打工已经不是新鲜事,进城陪孩子读书更抽空了一个个家庭:孩子们上学那一天,就是他们自己和家人离开土地的日子。

游客可以很方便地从阿海电站坐船、快艇,在海拔1504米左右平波如镜的水面直上,轻轻地来。为迎接大批人流,千人级大型游艇正筹划购买,码头轰轰烈烈地建设,索道已列于规划中,公路伸到了村口。

东门下,一座符合新农村美学标准的观景台加盖了亭子,“太阳实在太辣,光秃秃的台子上站不住。”因为风大,飞机才不敢来,而人们已经在上游的大具飞行试验成功并且要推向市场了。

“3M”的世界,异曲同工。“Market-Museum-Media(市场-博物馆-媒体)”,在这里也有应验:市场不用多说,“媒体”即无上的批评;而石头城将成为一座“乡村博物馆”,进入文化艺术体制,里面只有模范村民。[9]

更多的旅行者会到来,石头城将拆开、展露。

结 语

白色石头的城,1949年,它面对过最后一拨土匪。1996年,与山体裂开又缝合。

如同大象和老虎排挤到了民族国家的边境地带,“人民的要求”来了,取消了生活的界限。

石头城人,在特定地域和时代中一个个具体的人民,被袭夺着现实与灵魂的依存:乡土生活及其实物。

他们中会有人去指认石锅石灶和石床,一个族群的尊严就要降格并且出售。

太子关,三月头,九月尾,烟嶂拍天如雾起……

参考文献

[1]约瑟夫·洛克著,宣科、刘宗岳、杨福泉等编译校:《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云南美术出版社,1999年,第155页。参《元史·世祖本纪》《肇城志》《读史方舆纪要》《纳西族史》。

[2]中共大具乡委员会、大具乡人民政府编:《魅力大具》,云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

[3]戈阿干:《元跨革囊故址纪行》,线装书局,2014年。和舜典:《记宝山古石城》,载《丽江文史资料全集(第五集)》,政协丽江古城区委员会 编,云南民族出版社,2012年,第216-217页。

[4]互动百科:“汪学鼎”词条,http://www.baike.com/wiki/%E6%B1%AA%E5%AD%A6%E9%BC%8E。

[5] 宋一青、宋鑫、木文川:《石头城村的种子梦:乡土生物文化多样性及社区可持续发展》,“农民种子网络”资料,2016年。

[6](清)管学宣乾隆八年纂修:《丽江府志略·艺文》。

[7]马霁鸿:《云南宝山——石头城探奇》,载《人民日报海外版》,2002年02月01日。

[8]《滇略》卷一○,转引自:《纳西族社会历史调查(一)》,《民族问题五种丛书》云南省编辑委员会编,民族出版社,2009年,第159页。

[9]黄河清:《当代艺术的“极权主义意识形态”与当代西方文字狱——简评多梅克〈没有艺术的艺术家〉》,来源:雅昌艺术网专稿,2009-08-25。

作者简介

杨青,男,1973年出生于云南威信,历任《东陆时报》编辑中心主任,《生态经济》编辑部主任,《人与自然》执行主编,“乡村之眼”理事会监事。主要作品有纪录片《回去》(2001)、《入地记》(2014)、《油米月》(2017),诗集《云南十三人诗选》(2011)等。

(责任编辑 马颖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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