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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镇,风居住着的街道
2024-01-06 19:30:00 来源:泾阳县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口镇 风居住着的街道

暮千雪


口镇,是我的故乡,位于泾阳最北边。我出生的时候,这座有上千年历史的小镇已密密麻麻地长满了乡野奇谈,随手捋一把,就可以填满我们懵懂的童年。然而,事实上,再怎么动人的故事,都抵不过呼呼的风声在我生命里的烙印。

风,是口镇街的标志。“桥头(鲁桥)的葱,口镇的风,鱼池的婆姨好大声”是当地流传甚广妇孺皆知的民谣,也是我小时候最不费力、一学就会的儿歌。

“一年一场风,从春吹到冬”是关于口镇的风的另一句民谣。记忆里,口镇的风比太阳还敬业,不管阴晴,每天清早必定是在风声中醒来。如若是夏天倒好,到了寒冷的冬天,在没有取暖设施的年代,这风无疑是雪上加霜。所以,小时候一到冬天,每天早上听着屋外呼呼的风声,总要在父母连哄带吓下才肯爬出被窝。那时上学早,早上六点月亮还没落下去,街上就出现一团团小黑影,一个个头被围巾裹得只露一双眼睛在外,抄着手,猫着腰,踩着月光疾疾的往学校走。身后追着风,瘦小的我总感觉到被什么推着走。这还不算,还有头顶嘎吱嘎吱作响的树桠,好像随时都会断裂砸下来,这些都催赶得我不得不加快逃离这条阴森恐怖的街。

长大后回到街上,才发现这条小时候总以为漫长的走不到头的街,总长才两公里多。但是,千万别小看这条街,它两公里的身躯上寸寸是故事,步步是辉煌。

北边紧偎嵯峨山,南边有冶峪河环绕着经过,夹在一山一水中间,口镇街呈东西走向。街西头是泾淳交界之处,也是嵯峨山与北仲山对接处。两座山对冲,形成一谷口,遂有了“谷口镇”,后简称“口镇”。地质学上的对冲引起气流加速,俗称“风”,强劲有力,猛烈持久,无论四季与昼夜,不休不息。又因此谷口也是泾阳的母亲河冶峪河出山处,河水出时,谷中飞泉挂壁,寒意懔懔,故此处亦称“寒门”。此山此水相合,促生了口镇街的小气候,全年平均气温低于泾阳平均气温两摄氏度,拥有着最独一无二的标志——一年四季停不下来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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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口镇缘起的街西头,独有的地质条件,注定它成为了冶峪河沿岸遗址传说最集中的地方。冶峪河从此处出谷后,向东南浩荡而去,滋润得沿河两岸桃红柳绿,芳草萋萋,鸟飞蝶舞,美不胜收,被以“文川”命名,且以“文川秀色”入围泾阳八景。比如,河水出谷处,有一处深潭,水落时,飞流瀑布,滂薄激荡,水雾漫天,鸣吼阵阵响彻几里之外,似有龙吟,此潭遂称“响龙潭”。据说此潭是宋太祖赵匡胤之祖和其柴大哥之祖在石龙口争挂骨灰之地。上世纪五十年代,为方便百姓出入,政府在响龙潭上十几米处修建了名为“东风渡”的石桥,此桥还有个绝妙之处就是桥上有暗渠,把嵯峨山的水引入北仲山这边。此桥至今还在,成为一个时代的缩影和见证。

与西头遥相呼应的镇子最东头,是汽车站。这个小小的候车室都没有的汽车站,在泾淳省道没修成之前,是各种车辆通往北五县的必经之处,当年作为一处小摊小贩的风水宝地,非常红火热闹。随着泾淳省道和咸旬高速的先后开通,汽车站改成了饭馆和商店,路边的小摊小贩也被林立的饭馆酒肆替换。唯一没有变的是隔着马路,立于路中央的一块碑,这是口镇街的标志性建筑,建于农业学大寨的时候,碑高约十几米,椎体,三个面,正东的面上雕刻着一竖行字“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将街的东西两头连接起来的是一条两丈宽的柏油路,路两边是高高低低的屋舍。这些屋舍里有住家户,有小商店、理发店、小吃店、照相馆、医院、邮局、学校等足够维持整个街居民日常生活的所有行当。在我小时候,屋舍都是青瓦房,房顶上有长成胖嘟嘟的瓦松(酸溜溜),有绿油油的苔藓,木棂的窗户,映衬得整条街都是古朴安静的气息。现在都变成了高高阔阔的平房或楼房,房顶清一色的太阳能,装饰新潮的落地橱窗反射着商品时代特有的华美与明媚。

在这些华美明媚中,有一处院落以古旧的姿态沉稳地存在着。就是位于西街的“地下交通站”。这座门楣上书有“谤来不戚”字样的院落,曾在战争年代以茶馆和旅店的形式担负起了我党信息枢纽的重任。它像一张旧照片,印证着在上世纪三十年代至1949年新中国成立,口镇作为陕甘宁边区的南大门,作为关中通往陕北的重要关口,这条街上曾有过彭德怀、陈毅等革命前辈的铿锵步伐,这个院落常常是这些步伐匆匆驻足之地。

日月盈昃,白云苍狗。嵯峨山上黄帝铸鼎的故事还在流传,谷口断流多年,文川盛景早已不在。鱼池的婆娘手握电话不再大声,桥头的葱已遁迹于市场,就连泾惠渠上也加了封盖,植着葱茏花木,只有口镇的风,还在年年岁岁地刮着。

或许是口镇的风让我吃尽了苦头,也或许口镇的风在将我一路吹大的过程中,已从我的发肤毛孔渗进了我的五脏六腑,游历在外许多年里,每每被朋友问到家乡最大特色时,我总会脱口而出 :风。然后喋喋不休,小时候那风是如何吹疼了我的脸,如何吹皴裂了我的手……然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的描述从深恶痛绝转换成娓娓诉说:逃离了风和枝丫的追索,跑进教室,以为就万事大吉了吗?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小学,连黑板都是一块刷黑漆的木板!加上二十几条简易的条桌条凳,四扇玻璃不全的窗,就是全部。我们逃进冰窖一样的教室,风就像一只不甘心的怪兽,围着教室呜咽,从这扇窗户进来,从那扇窗户出去,出出进进中,身上仅有的余温被搜刮殆净,手开始抖,脚趾头开始猴啃般得疼。实在忍不住的脚,会不由自主的跺两下,这一起头可不得了,很快跺脚声一片。原以为会挨老师骂,却不料老师严厉的脸上竟浮出一抹笑意,又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用商量的口吻说 :娃呀,咱忍一忍啊,等一会儿风就停了,太阳一出来就好啦。同学们就懂事地停住跺脚哈手,边听课边盼着风停太阳出来。口镇街的风很奇妙,刮起来猛烈,停的也干脆利落。每到九点半左右,就戛然而止。那时如果我们是课间,正在墙根下挤暖暖,风蓦地停下,大伙总会暂停两秒,你看我,我看你,然后齐齐看天,当确定风真停了,不约而同地又笑又叫,仿佛是对自己又挺过一劫的喝彩……

原来,时间是最好的澄清剂。原来,在天南地北的上下求索中,从故乡带走的那份彻骨之寒已不知不觉中成为我生命中最深的暖。尤其当小镇进入太阳能普及、天然气入户的新农村时代,这风更成为一种诱惑。炎炎夏日,妈妈常在电话里喊我回家 :回来避暑吧,咱街道可凉快了,连空调都用不着,吹咱口镇的风就够了。不知是母亲和风的诱惑,还是情不自禁,近几年我的确回小镇的次数多了。眼看着这座古老的街一天天旧貌换新颜,简陋的学校已修砌一新,砖体坚固,窗玻璃明亮,配置齐全的取暖设施;矮小的邮电局被阔气的快递公司替代,荒废多年的旧菜市场上修建起了庄严的居委会,其前边清一色砖砌的广场中间的旗台上骄红的国旗高高飘扬,一到下午,旗杆下就攒动着锻炼身体的身影。而当我推着购物车徜徉在琳琅满目的超市里时,总是生出“留下来吧”的念头,因为这个小镇足可以供养我一份完整的不失质量的岁月静好。

2019年7月盛夏,我回小镇小住,拜访了镇上一位高龄老人,老人住在东干渠边,隔着渠便是绿油油望不到尽头的玉米地。

“姑娘, 府上何处啊?”年近九旬的老人在家人的搀扶下坐到屋檐下的躺椅上,努力挺直身子,殷殷相问。

我有点恍惚,被这古雅的措辞瞬间带出了时空,笼在明亮的阳光里,有种回到书香弥漫的旧时代的错觉。同时,不由得暗叹生命的力量。虽然这只是一具生命力已很微弱的身躯,但丝毫不妨碍他将一个朝代的讯息负载传递下来。老人早年是街上有名的秀才,尽管年近90,务农半个多世纪,历经无数风雨与世事打磨,他温润又清晰的言语和尽力挺直的身姿,依然诠释着一个中国传统文人的气质和气节,谦卑仁慈又刚正不阿,不卑不亢又不屈不挠。

简短的寒暄后,老人开始讲起他所知道的这条街。他讲谷口的由来,讲寒门贵子的由来,由此我知道了我们常说的“寒门贵子”里的寒门并非指穷人,而是地名,就是谷口。他讲嵯峨山腰的药王庙和九娘寺,讲黄帝铸鼎,他说他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是黄帝铸的鼎,只知道大伙都那么说的,那鼎很大,当时他经常趴上去玩耍,七岁的他趴在那鼎上就像一只蛾子落在灯泡上般微小。他讲民国时期安吴寡妇在街上设的油坊和当时街上的四大家族,讲解放前口镇的城楼很宽阔,曾经住过国民党两个营的兵,讲口镇战役的激烈,讲解放后街上的繁华,讲我的祖父……

最后他抬手指向门外,指着隔着东干渠的那片绿海般的玉米地说 :那里曾经是谷口宫!三万多平方米哩。

我一惊,望向那片绿海,之前听闻谷口宫遗址在口镇,却没想过就在眼前,而这片绿海里也有属于我们家的一畦。在那4分6厘地里,年轻的父亲和母亲曾带着我们割麦掰玉米栽蒜,成长的年岁里我曾无数次奔跑在它的阡陌之上,也曾被父母吆喝着将地里一块块瓦砾往出捡,那时我问父母,这些瓦渣片哪来的?父母不耐烦地应答:鬼才知道哪来的!

原来我们捡起又扔掉的瓦砾裹染着几千年前祖先们的温度。

今年暑假,回到小镇,某个傍晚,我再次来到东干渠畔,站在渠畔上久久地打量着眼前的同两年前那个夏天一样绿海般的玉米地。身后隔渠的那扇门洞开着,但是屋檐下已经没有了那个讲故事的老人,他已于前一年逝去。

人世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再强大的生命,都抵不住时间的磨损。

夕阳像枚蛋黄,落在西凤山头的草窼里,余晖涂染着眼前的东西绵延的绿海,有了除草剂,再也不用锄地,也不用割草放羊的田野里,除了偶尔有几只燕雀飞过,唯余寂静。

寂静的是世界,喧腾的是心。

长望着眼前浩荡绿色,我仿佛望见了两千年前的恢宏与繁华,望见了伏案批阅奏章的身影,望见了那些身姿袅娜的宫娥女眷裙裾婆娑地来来去去……

继而又仿佛望见了许多身影在田埂间劳作,那些熟悉又遥远的身影里有祖父祖母,有远逝的父亲和兄长,有世世代代的亲人和乡邻……

暮色渐拢,平静的绿海开始翻卷,一波一波的绿浪向我涌来,我知道,风来了。

口镇的风,几千年了,它从未停息!

口镇的风,几十年了,我从没有为它如此沉醉!

迎着风,我微合眼睑,静静地听着,嗅着,辨析着。

我嗅吸到了古老的宫殿里飘来的烛火的气息,我嗅吸到了祖父母和年轻的父母的气息、兄长的气息,我嗅吸到了许许多多温暖的气息,我分不出他是哪一朝哪一辈的,分不出他们究竟是谁,但我知道他们都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他们是我世世代代的祖先,是我的左邻右舍。他们是这片土地的种子,他们深深眷恋着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他们都未曾离去。

他们也都曾吹过这里的风!

“我吹着你吹过的风,走着你走过的路,算不算重逢?”

这句歌词跳出意念,我恍然明白,风才是这条街的主人,是这片土地永久的居民, 我们只是过客,是这风里的一粒尘埃。而居住在这条街上的风,是多么的伟大与深情啊,它年复一年地在默默地注视着我们的来来往往,包容着我们的嘈杂喧哗,记取着我们的讯息,在生生不息的岁月里传递散播,让生于斯落于斯的万物生灵跨过漠漠光阴做一次次穿越时空的重逢。

而这一刻,我也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出走半生,仍然割舍不下口镇的风。因为它携着世代祖先的气息,握着我生命来处的证据,它就像巷子深处祖母的声声呼唤,让我在遥远的岁月里频频回首,让我的魂魄在梦里夜夜归来……

作者简介

暮千雪,原名李蓉,泾阳口镇街人。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 国散文学会会员、西咸新区作协副主席,空港文学馆签约作家,《少年月刊》专栏作家、西安外事学院文学院客座教授,公众号10w+作者。著作有《巍巍嵯峨》《陌上合欢开》《我从沙漠来》《风华记事本》等。散文集《我从沙漠来》获“第二届丝路散文奖”;长篇小说《巍巍嵯峨》入选2017年陕西省出版资金精品项目;长篇小说《茯酽》入选2021年陕西省委宣传部重大文化精品项目。

(本文选自泾阳县文学艺术界联合会2022年10月编辑出版的《泾阳村落》第一辑)

责任编辑:王顺利/《新西部》杂志·新西部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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